人世共仰謫仙姿——施找九宮格蟄存師長教師謝世廿周年祭–文史–中國作家網
二〇〇三年十一月二旬日,我是期近將促出門趕赴浦東機場之前重新聞播報中得知施蟄存師長教師駕鶴仙逝的。當收音機中傳來施老于十一月十九日上午在華東病院安然離往的訃告,我滿身一震,仿佛血液凝結了幾秒鐘。隨后我悲痛地覺得,一個屬于二十世紀的“古代”文學的時期,真正停止了。盡管施須生前已經自言“我是二十世紀的人,我的時期曾經曩昔了”,但我卻從不如許以為,或許是我歷來也不愿信任,像施老如許平生同時開啟四扇窗戶:古代派小說創作的“東窗”、東方文學翻譯的“西窗”、古典文學研討的“南窗”、金石碑版考證的“北窗”的學界泰斗與文學巨匠,被譽為“百科全書式的專家”,會跟著二十世紀的曩昔而曩昔。我老是感到,施老不單屬于二十世紀,也屬于二十一世紀。
一九七九,施師長教師親身給我們講課
施總是我們的教員,並且是名副實在的“老”師。上世紀七十年月末,方才停止“十年騷亂”恢復高考,我便榮幸地考上了華東師范年夜學中文系,成了高考恢復后的首屆年夜先生中的一員。不久,施老即以七十五歲高齡重登講臺,親身給我們七七級講解“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選”課程。后來才了解,這是中文系主任徐中玉師長教師請他“出山”的。此刻想來我和我的同學真是榮幸:我們是施老重登講臺之后親身講課的獨一一屆本科生。年逾七旬的他站在講臺上,逐字逐句地講授《項羽本紀》,剖析《陳涉世家》,告知我們司馬遷寫《史記》的選擇尺度,為什么項羽是“本紀”,而陳涉倒是“世家”,司馬相如則是“傳記”等等。一學期上去,這位年紀與我們整整相差半個多世紀的老傳授,在我們那級“小”先生中分緣頗佳,我們既敬佩他的常識廣博、學貫中西,更愛好他的和藹可掬、風趣幽默,涓滴沒有一丁點兒有名傳授的性格和架子。從他的音容笑容中,你完整看不出這是一位已經持久遭遇過人生各種患難和不公的白叟。
我們那時頗感新穎的是,他提倡一種“答疑”式講授法,即同窗下課后可以把上課時沒聽清楚或許想進一個步驟厘清的題目寫在紙條上交給他,他回家收拾之后,下堂課再作具體說明,或許與發問者個體答疑。同學中有幾位老三屆高中生,現代文學基本深摯,盼望獲得施師長教師的面授,他就寫下愚園路的住址,接待他們上門交通。那時的年夜先生不少人經過的事況過“上山下鄉”,求知欲茂盛,這幾位學養豐富的同學中有人真的往了他家。施老的家位于愚園路一家郵電局的樓上。“十年騷亂”中他家兩間朝陽的朝南房間均被“造反派”強行占據,他全家三代人住在長年曬不到太陽的朝斗極室之中,其棲身的拮据之狀可想而知。破壞“四人幫”后,施師長教師的傳授成分得以恢復,但被強占的住房卻仍未回還。同學往登門請教時,施老就在難以回身的小房中為之釋疑。說是小房,實在更是“陋室”。同學回來感歎萬分地說:若非親眼所見,說出來也許難以相信,施師長教師家權充書房的竟是逼仄的衛生間改的:已被封鎖、展了坐墊的馬桶上懸空擱了一塊木板,就成了“寫字臺”。施老就坐在這間“陋室”里安然地招待來客,答疑解惑,涓滴沒有任何不安閒的神色。施總是集作家、學者、編纂和翻譯家于一身的文學大師,他素性開朗,為人寬厚,歷經患難而初心不改,扶攜提拔后進而不遺余力。在與先生的扳談中,施師長教師旁徵博引,很多文獻史料似乎都刻印在他的腦海里,信手拈來,信口開河,令登門請教者嘖嘖稱奇。我們七七級中有些同窗恰是在施老的影響下,開端專注于中國現代文學研討的。施師長教師后來出書了《唐詩百話》《本國獨幕劇選》《花間新集》等那么多開啟古今中外四扇“窗口”的著作,恰是醞釀、編撰于這間“陋室”。我的同學回到黌舍后常常談起在施老家的所見所聞,老是嗟嘆不已。幾十年曩昔了,每當想起同學說的關于施師長教師昔時身處“陋室”的拮据之狀,仍止不住鼻子發酸,眼眶濡濕。
此后,不知給有關方面的引導寫了幾多封“國民來信”,請求回還被強占之屋,長達數年之久,竟仍未獲得處理。直到上世紀八十年月中期,那時黨中心胡耀邦總書記親身在國民來信上作了指示,責成有關方面落實常識分子政策,總算把鳩占鵲巢中的一間朝陽的朝南房間還給施老,而另一間卻不知為什么一直無法完璧歸趙。數年后,我終于無機會往施師長教師家登門造訪,施老就是在家中這間獨一朝陽的朝南房間里招待主人的,哪怕是遠道而來的國外高朋。
“想開了人也就活得安閒了”
一九八九年四月,美國加州年夜學圣塔芭芭拉分校杜國清傳授來滬列席學術會議。他來華東師范年夜學做了一個學術陳述,是我招待和掌管的。他提出會后盼望能見見昔時《古代》雜志的主編、碩果僅存的“新感聚會場地到派”小說家、華東師范年夜學傳授施蟄存師長教師。他說他敬慕施師長教師良多年了,國外漢學界中有不少施師長教師的敬慕者和研討者。不外施老于一九八四年查出罹患直腸癌后實施了年夜手術,此后已基礎上不出門,也不領導研討生了。我固然研討生結業后留在中文系,成了施老的同事,但與他不在統一教研室。我找出本系教員通信錄,不無忐忑地打德律風給施老,傳達了杜國清傳授想造訪他的意思。施老竟一口承諾,并與我商定了會見時光。四月八日下戰書,我陪伴杜傳授到了愚園路1018弄。胡衕口朝右拐,就到了施師長教師家樓下的后門。沿著那架上海石庫門屋子習以為常的老式木樓梯,警惕翼翼地探索著上樓。樓道里很暗,樓梯既窄又陡,我想,這對于一位動過年夜手術、舉動不便利的耄耋白叟而言,住在如許的老式石庫門屋子里,真是太受冤枉了。上了二樓,穿過堆放著各類雜物的走廊,我在施家門口傳遞了一聲,然后率領杜傳授跨進那間集書房、客堂、餐室及臥房于一體的獨一朝陽的朝南房間。
這是我第一次踏進施老家。上世紀七十年月末他教我們那一屆時,固然教的是“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選”,但我了解施總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有名作家之一,三十年月就測驗考試以二十世紀“新感到派”文學技能來寫小說,成為我國心思剖析小說的一代宗師。他在二三十年月先后出書過《江畔集》《絹子姑娘》《追》《上元燈》《將軍底頭》《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小珍集》等小說集,還主編過年夜型文學刊物《古代》雜志。魯迅師長教師那篇有名的留念慘遭殺戮的“左聯五義士”的《為了忘記的留念》,昔時恰是經施師長教師之手頒發在他的《古代》上的。除此之外,他還翻譯了很多本國文學作品;又標點、注釋、出書過大批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即便是一九五七年以后被褫奪了登上講臺、著書立說的權力,他也并沒有廢棄博學多才。數十年如一日地潛心鉆研,施老成為中國今世文學界所公認的學貫中西、開啟“四扇”窗戶的文學“通才”。上世紀七十年月末,華東師范年夜學恢復招收研討生,他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專門研究的研討生導師,還主編《詞學》等學術刊物。面臨如許一位份量級的學術泰斗,我難免有一絲拘束。甫一進門,施師長教師便淺笑著站起來迎客。他的笑臉,立即將我的拘束一網打盡。
環視周圍,只見屋內南窗下放著一張碩年夜的寫字桌,差未幾占據了全部房間的四分之一。下面整潔地摞放著一疊疊冊本和文稿。靠西墻放著一只四面玻璃的裝潢櫥柜,里面放著施教學場地老搜集來的各類瓷碟。他暮年除了鉆研金石碑本外,還愛好加入我的最愛各類古今瓷碟,一只只豎擱在裝潢柜中,既是文物躲品,也頗具欣賞價值。進門的兩側分辨安置著兩張單人小鐵床,一張工具向、一張南北向呈九十度直角睜開,那是施老與夫人的眠床。兩張床的“夾角”處正好嵌進一張方桌和幾只靠背凳。我和杜傳授進門后,賓主就圍坐在這張方桌旁,從“古代主義”到弗洛伊德,從“新感到派”到實際主義,自由自在,談得歡欣鼓舞,毫無生疏與違和感。那天,施師長教師戴著助聽器,穿一件天藍色的套頭羊毛衫,顏色敞亮而又高雅時髦。那天我親耳聞聲杜傳授問他若何做到多年身處窘境而獨善其身。他答曰:我年青時在年夜學當傳授,每月三百多銀元,也不見得餘裕;后來我崎嶇潦倒了,薪水減失落良多,甚至每月只發“生涯費”,開支天然嚴重,所以,錢多或錢少,對于我都是一樣不敷用,想開了就不會太計較名利得掉了,人也就活得安閒了。聽了這番話,我忽然清楚了為什么徐中玉師長教師、錢谷融師長教師都說施蟄存師長教師為人最為瀟灑開朗了。離別前,他與我們分辨合影紀念。
施師長教師大方好客,愛護友誼,樂于助人,以德動人。自上世紀三十年月主編《古代》雜志始,他對于讀者來信、質疑答辯甚至是求購書刊都一定逐一回應版主。他曾對華東師范年夜學出書社的一位資深編纂說過,數十年來他光是回信就寫過一萬多封。有一位素昧生平的浙江鄉村的中先生愛好集郵,向施師長教師索要郵票,施老竟多年如一日地將他收到的國內外來信上的可貴郵票如數奉寄。作為文學大師,施老文友甚廣,凡是故人舊識中有人碰到艱苦,他只需力所能及,必傾囊互助。如有名詩人、翻譯家邵洵美,年青時已經揮金如土,在上世紀五十年月卻因生涯無靠而出讓躲書,彼時施老雖家累頗重,得知后自動屢次無償贊助。還有曾任山東齊魯年夜學傳授的有名學者譚正璧,五十年月初因病告退療養,此后一向靠撰文為生,因其出書的學術著作刊行量小,稿酬偏低,也一向沒有一個單元掛靠,生涯維艱。復出后的施老為他多方呼吁,熱情推舉,終于使他于一九七九年被聘為上海文史研討館館員。不久譚師長教師雙目全瞆,然著作不輟,由其女兒譚尋據其口述收拾成稿,正因文史館員有一筆生涯補助可保持基礎生涯。還有古代詩人、作家兼學者李白鳳,才幹橫溢,性格正直,一九五七年被錯劃為“左派”,解雇公職后掉業達二十年之久,命運多舛,生涯困窘,施師長教師則與他相濡以沫,從學術研討到生涯瑣事,多年來曾賜與他極年夜的輔助。誰知一九七八年十分困難盼來改正冤案予以平反,不意李師長教師高興過度惹起腦血管痙攣而不幸離世。都說患難見真情,在他最艱巨的時辰,向他伸出援手的人恰是本身也被打進另冊的施蟄存師長教師,這已成為文壇美談。
說到施師長教師仗義疏財、貴賤無欺的天性,他不只對文壇故人重情重義,對慕名來訪的年青人也照樣熱忱相待。聽說多年前曾有一位自稱喜好文學的青年人登門造訪,來過幾回后,就以怙恃患病、生涯艱苦啟齒借錢,施老信認為真,先后借給他五千多元。此人得錢后竟海底撈針,一往不返。后來施老家人到其自稱的任務單元查詢,方知受騙上當。五千多元在那時簡直是一筆巨款,相當于施老半年的退休薪水。家人頗有牢騷,施老卻不認為鑒,仍來者不拒招待賓客。有時他也感嘆來客太多影響他的寫作,但只需有主人登門,他照樣會放下手中的筆,貴賤無欺,熱忱相迎。在他的身上,你很不難聯想起印度年夜詩人泰戈爾的那句名言:“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實在耳聾比眼瞎要好得多”
我第二次登門造訪施老,是在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下旬。這是受了《噴鼻港文學》主編劉以鬯師長教師之囑托。十月間,我應邀赴噴鼻港中文年夜學停止學術研討。在港時代,趁隙造訪《噴鼻港文學》主編劉以鬯師長教師。承蒙劉師長教師慨允,得以補齊手頭所缺的《噴鼻港文學》數期,甚是興奮。臨行前劉師長教師特地托我返滬后向施師長教師傳達他的問候,并向我約一篇有關近訪施師長教師的文稿。此前不久,《噴鼻港文學》七月號刊載了《戴看舒去世四十周年事念特輯》,此中有施老親身撰寫的《詩人身后事》等文章。二〇〇四年我在《文學世紀》上讀到劉以鬯師長教師寫的《憶施蟄存》,此中初次表露了這兩位上世紀四十年月就已瞭解訂交的文壇老友暮年的多封往來手札。
返滬后,我幾回想往施老家,卻欲行又止。固然我結業留校后,施師長教師已在家領導研討生,住院動年夜手術后又從系里退休,少少再出門,往他家普通不會撲空,並且我每次見到他,他老是面帶淺笑。說真話,在我所熟悉的那些年高德劭的文學先輩中,我最愛好跟施老這位悲觀、機靈、佈滿性命活氣和生涯情味的教員用滬語扳談,我特殊愛好聽他用一口方言很重的通俗話聊天,幽默活潑,睿智風趣,妙語橫生,自由自在,讓人如沐東風。我的遲疑重要是傳聞施老邇來耳聾得很兇猛,打德律風給他約時光他最基礎聽不清是誰。最后,我下決計做一次施老家的不速之客。誰知,此后我竟做了屢次他家的不速之客。
十一月二十四日下戰書,我騎著自行車,穿過江蘇路,一拐彎就到了愚園路。把車停在胡衕里,昂首了解一下狀況天,天空有些陰森,幸虧沒下雨。施老有個“怪癖”:每逢下雨會影響他的心境,所以下雨天你最好不要來,這是他疇前看護我的。我再度走上二樓,在施老家門口傳遞,他的家人把我迎了出來。我看見施老正坐在那張碩年夜的書桌前看書。書桌很年夜,靠窗擺放,他從書桌后面抬開端來,認出是我,念叨我的名字,漸漸站起身,移到方桌旁,召喚我坐下。
話題是從我這位不速之客的報歉開端的。他把手中的助聽器瞄準我,要我高聲點措辭。他說,比來耳朵越來越壞,戴上這只“入口”的助聽器也感到聲響太輕了。他說的“入口”的助聽器,是前幾年施老在美國的妹妹帶給他的。我問他是不是兩只耳朵都聽不清,他指著右耳笑笑說,這只耳朵早就聾了,是四十年月初在廈門年夜學教書時,有一次躲japan(日本)人的飛機,在防空泛里被震壞的,那時以及后來很長一段時光都不了解,由於另一只左耳是好的。一向到上世紀六十年月中期忽然感到聽人講話很費勁,大夫一檢討,才發明右耳的鼓膜早就震破了。“此刻我需求一種強力的并帶有擴音器的助聽器,可以或許把人家措辭的聲響縮小,如許才幹處理題目。”施老笑著對我說。我不了解他所說的這種助聽器何處有售,正想對他說要不要托噴鼻港的伴侶想法探聽一下能否有賣,他卻又插一句:“實在耳聾比眼瞎要好得多,耳聾不影響看書,我日常平凡看書,特殊是寫文章時,就把助聽器拔失落。什么也聽不見,倒也清凈得很。”說這話時,施老的確像個頑童般顯露不無自得的神色。我也隨著笑了。我逼真地見到舞蹈場地了“聽之不聞”“澹泊虛無”的道家哲學實際版。在施老的身上,你會感觸感染到什么叫“年夜巧若拙”,什么叫“安靜致遠”。
顯尼志勒的小說,“我心向往之”
我笑著問他,比來還在寫什么好文章,他燦然一笑,秘而不洩。我了解,寫作和博學多才,早已熔化成施須生命的活生生的無機構成部門。我說起他的《春陽》《梅雨之夕》等“心思小說”,告之有研討者把他稱作是把弗洛伊德的精力剖析法引進中國古代小說的第一人,他當真地說,“實在我寫那些小說重要是受了奧天時作家顯尼志勒的影響。”他在一張紙上寫下了“顯尼志勒”幾個年夜字。那時弗洛伊德的精力剖析法跟著其《夢的解析》譯本在中國熱銷,“認識”“潛認識”“本我”“超我”“俄狄浦斯情結”等成了那時學術界的時興話語,天天翻看多種報刊的施老不會不了解,但他卻不愿搭順風車,讓他人等閒把本身貼上弗洛伊德的標簽。他已經明白地說過,“二十年月末我讀了奧天時心思剖析小說家顯尼志勒的很多作品,我心向往之,加緊了對這類小說的瀏覽和勘探,不單翻譯這些小說,還盡力將心思剖析移植到本身的作品中往,接連出書了《將軍底頭》《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等集子,這一時代的小說,我自認為把心思剖析、認識流、蒙太奇等各類新興的創作方式,歸入了實際主義的軌道。”他還談到之所以會對心思剖析小討情有獨鐘,是由於顯尼志勒把弗洛伊德對人的潛認識的剖析應用到了小說中。他以為“這種心思剖析小說,它從對人深層心坎的剖析來闡明人的行動,對人的行動的描述比擬深入。我學會了他的創作方式”。
話題轉到他前幾年由上海古籍出書社出書的六十萬字的《唐詩百話》。這本著作第一版兩萬五千冊,重版五萬冊,短期內即發賣一空。這本書我看到二〇一四年玄月還由陜西師范年夜學出書社出了最新修訂版,頁數厚達八百八十四頁,可見其學術性命力之茂盛。還有施老編選的六卷本《本國獨幕劇選》,曾經刊行了厚厚的四年夜卷。這是一項艱巨而又浩蕩的文明工程,他以奇特的藝術目光遴選本國獨幕劇作和譯者,又以精緻周詳的編纂思緒和謀劃計劃使得這套書為中國讀者所接收并遭到接待。前四卷出書后口碑頗佳。我問及這套書的第五、六卷能否已出書上架,施老搖著頭道:“前幾日我忽然收到厚厚的幾個年夜郵包,翻開一看,竟是《本國獨幕劇選》第五、第六冊的原稿。我初認為是出書社退稿,后來才搞清,這兩冊書的紙型早已做好,但由於圖書征訂數達不到出書社規則的起印數,所以無法開印。出書社又沒有那么多處所來寄存原稿,只好寄還給我。”
上世紀八十年月中期以后,進進了一個貿易化年夜潮席卷全國的時期,天然對純文學形成了極年夜沖擊。至九十年月初,純文學冊本難出書,尤其是學術性著作更難出書早已不是消息,很多作家出版都面對著“承包”的壓力。與我統一教研室的文學研討會會員、晚期“鄉土文學”作家許杰師長教師家中的走廊上,曾堆放著新出書的幾百本《許杰散文全集》。可是從年高德劭的施老口中說出他花了多年血汗的冊本也面對“難產”的窘境,我仍是輕輕有些受驚,不由得問他邇來還有哪些已交的書稿未能排印,他隨口就報出以下幾部書名:
《本國獨幕劇選》(第五、六卷),上海文藝出書社;
《花間新集》(宋、清兩冊),浙江古籍出書社;
《施蟄存創作十年集》,國民文學出書社;
《多情的孀婦》(暫名,譯作),廣西漓江出書社;
《本國文人日誌抄》(重印),百花文藝出書社……
我隨口說,《多情的孀婦》這書名欠好,施老搖搖頭道:“是欠好。但沒措施,義務編纂改的,他們要斟酌書的銷路。實在這是奧天時心思剖析小說家顯尼志勒的小說,我很愛好他的作品,近年來我重要的譯作都是翻譯他的小說。”我了解施老所翻譯的顯尼志勒的小說年夜多是以女性為表示對象的。我又問,《花間新集》是什么內在的事務,我疇前讀過趙崇祚編錄的晚唐十八家《花間集》。他說明曰:《花間新集》編錄的是宋代和清代花間派的詞作,現實上是《宋花間集》和《清花間集》,因後人未編錄過,故名“新集”。但新集無法開印,印出來或許已成了舊集。好在后來施老這些著作歷經波折,盡年夜大都仍是得以出書與讀者會晤了:《本國獨幕劇選》(第五、六卷)后經出書社編纂的配合盡力,在經過的事況了復雜的人事情動和市場浮沉后,歷時十一年之久,終于出齊。過了一年多,《花間新集》由浙江古籍出書社于一九九二年出書。再后來,又分辨以《宋花間集》和《清花間集》為名由華東師范年夜學出書社重版。《施蟄存創作十年集》,后以《十年創作集》之名列進《施蟄存文集》,改由華東師范年夜學出書社于一九九六年三月出書。包含《多情的孀婦》在內的顯尼志勒小說三種譯本后來以《婦心三部曲》為名也由漓江出書社發布了,固然這書名施老依然不太滿足。只要施老編譯的收有托爾斯泰、曼斯菲爾德、喬治·桑等本國作家可貴日誌的《本國文人日誌抄》,在一九八八年頭版之后未見重印。
施蟄存與劉以鬯的暮年手札往來
那次造訪施老,還談到了噴鼻港、《噴鼻港文學》和劉以鬯、戴看舒,事后我寫了一篇《近訪施蟄存傳授》,經劉以鬯師長教師之手頒發在一九九一年《噴鼻港文學》仲春號上。還由於在此次造訪時我提到施老的一本散文集《待旦錄》,他頓時證明:“這本書是劉以鬯師長教師掌管的懷註釋化出書社于一九四八年出書的。”我乘隙向他探聽昔時劉師長教師在上海位于憶定盤路(今江蘇路)559弄的舊居畢竟是在進胡衕的右側仍是左側,屋子是二層樓仍是三層樓?他明白告知我:“我往過的。是進胡衕的右手,三層樓的屋子。”據此,我不久之后替劉以鬯師長教師找到了他離滬四十載前的舊居——昔時他開辦的懷註釋化出書社的舊址,并拍了很多照片寄給劉師長教師。不久就收到了他的親筆回信和他在噴鼻港三聯書店新出的《劉以鬯卷》,在扉頁上有他親筆簽名題名。他在《噴鼻港文學》一九九一年蒲月號(七十七期)上刊發了拙作《為了“撤除”的留念——懷註釋化社原址尋訪記》,同時配上了我在尋訪時在劉家舊居前的留影及那時拍攝的故居照片。二〇〇四年,我看到劉師長教師在《憶施蟄存》一文中寫道:“一九九一年,我收到錢虹從上海寄來的稿子,題目《為了“撤除”的留念——懷註釋化社原址尋訪記》,寫的是我的故居。我將它頒發在《噴鼻港文學》第七十七期。”他立即致信告訴施師長教師,信中徵引了一段與施老有關的拙文:“……施蟄存師長教師曾親口告知我,他四十年月的一本散文集《待旦錄》,就是一九四八年懷註釋化社出書的。年逾八旬的施傳授還清楚地記得這一舊事……”他說,“施蟄存讀了錢虹的文章,寫信給我”:
以鬯仁兄:
久未奉候,想起居安吉。
《噴鼻港文學》每期拜領,每期都有年夜陸文史材料的文章,頗受此間人士器重。我這里常有人來借閱,不知能否可以在北京、上海、成都、廣州等處設幾個分銷點,用以貨易貨措施處理經濟題目?
……
錢虹文已看過,知兄舊居猶在,不知兄能否有興趣光復掉土?近年來,私房發回,對港美華人財產優先落實,兄舊居能否有能夠發出?要不要我先容一個lawyer 打點此事?
……
促便請文安
施蟄存
過了一年擺佈,劉以鬯師長教師又收到施老的來信,再次提到他在上海的故居,“江蘇路正在擴大,將改為五車年夜道,……足下衡宇,能否有權可以發出,如能夠務必趕快辦妥手續。……兄萬不成遲延下往,到來歲,兄必無法發出了。以此告訴。請留意。”劉以鬯師長教師收到施老的信后,“曾搭機返滬,向政府請求發回故居,雖有地盤權狀等證件,卻沒有到達目標。即使這般,我仍是很是感激施蟄存兄的好意。”(《憶施蟄存》)
劉以鬯師長教師于二〇一八年六月八日以百歲高齡在噴鼻港去世。施蟄存師長教師是二〇〇三年十一月十九日以九十九歲高齡在上海仙逝的。兩位瞭解相知、私情甚篤、可謂“人瑞”的文壇老友,終于在地獄相聚與笑晤了。
與施蟄存師長教師暮年“筆談”瑣憶
暮年的施蟄存師長教師,耳聾越來越兇猛。到了上世紀九十年月中期,他的耳朵完整掉聰,再進步前輩的助聽器也無濟于事了。我往看他時,他笑著說:“我的耳朵報廢了,但眼睛還可以看書看報,你以后有什么題目,用筆寫上去給我看。”從此,我就只能跟他“筆談”了。不,確實地說,是我用筆發問,他看后洪亮作答。一向到二〇〇二年,即他往世的前一年,我每次都是如許跟他扳談的。
暮年的施老,耳朵固然不靈,但中氣實足,聲響響亮,才情靈敏,筆耕不輟。做不到耳聽六路,他卻能眼不雅八方(天天看書看報),頭腦清新。好比他患直腸癌之所以發明得早,是由於他看到報紙上登出有關腸道癥狀的科普文章,然后自動往病院檢討,早發明早醫治,切除了腫瘤,平安無事地活到百歲。他告知我:“生癌實在沒什么好怕的,人勿合適(不舒暢)不克不及遲延。發明得早開刀切失落就沒關系。你看我此刻除了出門不太便利(因手術裝了天然肛門)外,其余一切如常,照樣看書寫文章。”施老的開朗悲觀、睿智明理,于此可見一斑。一九九三年,鑒于施蟄存師長教師在文學創作和學術研討上的凸起進獻,他被授予“上海市文學藝術杰出進獻獎”和“亞洲漢文作家文藝基金會敬慰獎”。
此刻回憶起來,我跟施老暮年的“筆談”內在的事務普遍,東拉西扯中有很多灼灼真言。好比,有一次提到女作家丁玲,他說:“她復出后寫信給我稱我‘蟄存同窗’,我回應版主她‘丁玲同窗’。二十年月我們都是上海年夜學中國文學系的先生。一九二三年,上海年夜學還在青云路時,我和戴看舒與丁玲同班,那時同班的女同窗有五六名,丁玲是此中之一。不外那時男女同窗之間不怎么扳談,普通上課之前都是男同窗進步前輩講堂,坐在后面幾排座位,把後面兩排座位空出來留給女生坐。我和戴看舒普通坐在第三排,所以看到的丁玲多是她的背影。只要教員發課本讓前排的女生往后傳,才看到丁玲回頭。下課就各自走散。她從湖南到上海來肄業,就住在教室的樓上,和湖南同親王劍虹一路。王劍虹比我們高一屆,但有時她也和丁玲一路來我們班上聽課。她是瞿秋白的老婆,成婚不久因肺病往世。一九二八年以后,丁玲和胡也頻離開上海,那時她頒發了《莎菲密斯的日誌》,名望比胡也頻年夜,這個時辰我和戴看舒跟他們接觸較多。胡也頻看上往是個實足的小布爾喬亞文學青年,寫詩,寫小說,拿到稿費就買些好吃的、好玩的,沒想到一九三一年仲春七日他竟會成為‘左聯五義士’之一被殺戮。他就義后丁玲做了‘左聯’的黨組書記,編‘左聯’的《斗極》雜志。一九三三年她與馮達、潘梓年被公民黨機密拘捕,押往南京囚禁。那時我們都不了解,還在上海的報紙上頒發了弔唁丁玲的文章。”
我說起曾與丁玲在上海辦《紅黑》雜志的沈從文往世后,巴金寫了《悼念從文》,這是巴老暮年寫的一篇很動人的散文,問他能否看過。他頷首道:“巴金復出以來,一向說要說實話,我不信任,他好久以來說了良多謊言,這個沒措施的,人在排場上,情勢所迫,直到看了他寫的《悼念從文》,我才信任了,他說的是實話。”施老與巴老年紀相仿,巴金上世紀三十年月還向施師長教師主編的刊物投稿。他們都是三十年月成名的有名作家,彼此心有靈犀。施老直到暮年,簡直足不出戶,但瞭如指掌、明察秋毫的思惟判定力仍自始自終。敏感直爽,真話實說,施老歷來沒變過。
我本科結業后師從錢谷融師長教師攻讀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討生,對研討古代文學愛好倍增。跟施師長教師熟稔了,已經很唐突地問起昔時他與魯迅反目的原委,他是以而年夜半生受盡人生患難。他說這實在是彼此誤解形成的。“我一向很尊重魯迅師長教師,二十年月末就與他時有往來。我掌管出書‘迷信的藝術論叢’,先容馬克思主義文藝實際,魯迅師長教師曾全力支撐。叢書出了十二本,魯迅一人就承當了四本。我一九三二年主編《古代》月刊,在第二卷第六期頒發了他的散文名篇《為了忘記的留念》,在那時仍是冒一點風險的。”聽說,胡喬木師長教師曾說過:“施師長教師在《古代》上頒發這篇文章,比在黨的刊物上頒發,它的感化要年夜得多。”那時,施師長教師對于魯迅師長教師的文章非分特別重視,魯迅來稿老是想方想法盡快刊發。除了《小品文的危機》是杜衡約來的稿外,施蟄存為那時處境艱巨的魯迅在《古代》上頒發文章或報道還有:《論〈第三種人〉》(第二卷第一期)、《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第三卷第一期,同期還註銷魯迅等譯《果樹園》短篇小說集市場行銷)、《關于翻譯》(第三卷第六期)、魯迅譯德國毗哈的《海納與反動》(第四卷第一期,同期註銷魯迅編譯的兩本蘇聯短篇小說集《一天的任務》和《豎琴》的市場行銷,同時刊發施蟄存親身寫的有關這兩本書的簡介)等。此中有三篇被排在當期之首。至于后來與魯迅產生論爭,是他完整始料不及的。
一九三三年玄月,施師長教師收到上海《年夜晚報》的編纂寄來的一份相似問卷查詢拜訪的表格,請求收件人填寫:(一)今朝正在讀什么書;(二)什么書可以先容推舉給青年。他在答復第二項時,填了《莊子》和《文選》,還加了一行闡明:“為青年文學涵養之助”。寄出往后,他也沒特殊留心。十月六日《申報·不受拘束談》上,魯迅以“豐元余”為筆名頒發了雜文《感舊》,文中雖未點名,但語詞劇烈,指出這是“要以‘高古’安身于六合之間”,有“遺少群的風尚”,“且又證明了舊式青年的軀殼里,年夜可以潛伏下‘桐城謬種’或‘選學妖孽’的嘍羅。”施師長教師看了此文,他說那時并不了解作者是魯迅,立即寫了《〈莊子〉與〈文選〉》一文,做出申辯和闡明。在此文中他還舉魯迅為例,說:“沒有顛末古文學的涵共享會議室養,魯迅師長教師的新文章決不會寫到此刻那樣好。”魯迅師長教師誤解了,認為施師長教師帶有嘲弄嘲諷之意。他接連寫了《“感舊”以后》上篇和下篇,再度提出批駁。年少氣盛的施師長教師又頒發《我與白話文》等幾篇文章,對此停止辯論,說:“我認為每一個文學者必需要有所借助于他上代的文學”,當然也“并不是主意完整臨摹古文學,或因襲古文學”。施師長教師說,直到此刻也不清楚推舉青年讀《莊子》《文選》錯在哪里。不外,當他得知“豐子余”是魯迅師長教師時,曾想找機遇當面跟他說明,可是直到魯迅往世也沒有會晤的機遇。這以后施老竟是以頂著“洋場惡少”的罵名蒙冤遭難數十年。談及此冤,施老跟我說“何足道哉,我比魯迅師長教師活得長”。他還說,魯迅固然脾性剛硬,但仍是有雅量的,在出書《準風月談》時,他把《〈莊子〉與〈文選〉》作為附文收在里面了。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一樁公案,前因後果便是這般。
不受拘束安閒地看書寫作至性命起點
二〇〇二年暮秋的一個下戰書,我最后一次往施老家。他行將邁過九十八歲門檻,依照中國人做九不做十的風俗,我捧著一束鮮花,提早慶祝他白叟家百年生辰。進門后見他躺在床上,剛睡醒。師母已于前一年(二〇〇一年)離他而往,家中請了個小保姆照料他的飲食起居。他看到我手上的鮮花,卻想不起我是誰,他叫小保姆拿來紙筆,讓我寫下名字。我寫了,拿給他看,他說:“哦,錢虹,認得的,不外我不歡樂做誕辰的。”
他囑咐小保姆扶他坐起來,斜靠在床頭枕墊上。他說:“我現在晝夜倒置,早晨不想睏覺,白日倦了就補睏。”他問起我比來能否往過噴鼻港,見到劉以鬯師長教師。我答:“往年(二〇〇一年)八月往過一次,列席‘留念辛亥反動九十周年暨黃世仲作品研究會’。因會議地址在尖沙咀的噴鼻港汗青博物館,時光緊急,只打了德律風給劉以鬯師長教師。他不編《噴鼻港文學》了。”我還告知他往閉會提交了一篇《洪朝舊事,真假相間——兼談黃世仲汗青小說的“演事”特徵》的論文。他說:黃世仲底本名字是黃小配,是近代很高產的小說家,寫過中長篇小說《洪秀全演義》《廿載繁榮夢》《宦海起伏錄》等十余部作品,到達了近代汗青小說所能企及的較高程度。章太炎給他的小說寫過序的。我連連頷首,由衷地信服施老超凡脫俗的記憶力。
聊了些閑話。我見他眼睛照舊敞亮,講話口齒也明白,中氣依然很足,但瘦削了不少,頭頸處皮膚松弛,朝下耷拉著。以前看到報上曾說施老的攝生法門是天天早上吃八粒紅棗,就在紙上寫:“您似乎養分不良,要多吃點,補補養分。”他笑著頷首:“我歡樂吃紅燒肉。”我寫:“肉類不易消化,多吃點魚蝦。”他反映相當快:“我最歡樂吃年夜黃魚,滋味鮮來,骨刺又少,不外此刻市場上只要小黃魚,船山年夜黃魚唔沒(沒有了)。”他像個孩子一樣把手一攤。我又寫:“舞蹈教室肯德基的土豆泥,滋味好又好消化。”他答:“我歡樂吃肯德基原味雞塊。”聊著聊著,不知怎么又提到了巴金師長教師。他也傳聞了巴老住在華東病院,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他說:“我比他榮幸,我還能不受拘束運動,看書寫文章。”
又聊了些閑話,我離別施老,從他家黑黢黢的木樓梯走上去,心里卻升起了一盞亮晃晃的明燈。活到老,讀到老,寫到老,安閒到老。這或許恰是施蟄存師長教師長命的緣由地點。
二〇〇三年六月,華東師范年夜學中文系為施蟄存師長教師和徐中玉師長教師合做百歲和九十歲誕辰,曾聘請“九葉派”詩人王辛笛師長教師給兩位師長教師寫詩慶祝。辛笛師長教師悵然命筆,在《奉祝蟄存師長教師期頤安康長命》中寫道:
“上元燈照北山詩,譯海詞翰寓蟄思。初度期頤春未老,人世共仰謫仙姿。”
現在,施蟄存師長教師固然分開我們二十年了,但作為他教過的先生之一,我一直悼念著這位同時開啟文學四年夜範疇之窗的“謫仙”般的教員。他的音容笑容,至今宛在面前。
You may also like
彙整
- 2025 年 4 月
- 2025 年 3 月
- 2025 年 2 月
- 2025 年 1 月
- 2024 年 12 月
- 2024 年 11 月
- 2024 年 10 月
- 2024 年 9 月
- 2024 年 8 月
- 2024 年 7 月
- 2024 年 6 月
- 2024 年 5 月
- 2024 年 4 月
- 2024 年 3 月
- 2024 年 2 月
- 2024 年 1 月
- 2023 年 12 月
- 2023 年 11 月
- 2023 年 10 月
- 2023 年 9 月
- 2023 年 8 月
- 2023 年 7 月
- 2023 年 6 月
- 2023 年 5 月
- 2023 年 4 月
- 2023 年 3 月
- 2021 年 11 月
發佈留言